我们时代的格调与恶俗

文by艾栗斯

一、这两本书同时服用有奇效

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 1924-2012)一定是不懂得“人艰不拆”背后的柔情,也许对于这位社会学家与文化批评学家来说,此种温柔倒像是假惺惺的齁腻,否则他不会以一条底裤也不给剩下的无情之势,吐槽了美国人民的糟糕品位与自我欺骗。并且还分门别类地吐槽出了两本书。

这两本,一本叫《格调》,一本叫《恶俗》。

《格调》一书成于1983年,原名Class: A Guide Through the American Status System,1999年首次在国内出版。名为格调,但其实字里行间说的是等级(“格调”和“等级”这两个词在英语里对应的都是Class,此书的国内译者也是煞费苦心了),更准确地说是“格调”烙印在各个“等级”身上的痕迹。

等级是个让人刺痛的话题,就像接近核爆现场,看得越多越清楚就越是绝望。但如果能将沉重的事物轻松地表达是对于人类的善意、同时也是对于学者的考验,那么福塞尔绝对能通过。这个让无数人揭竿而起、流血流泪的问题,在福先生这里却成了一件值得研究的有趣之事,他甚至还在书后附录了自测评分表和问答题供各位对号入座。

不同于穷富两极简单粗暴的划分,福塞尔把美国社会这个大熔炉的等级分成了九层,从看不见面的顶层、上层、中上层,到中间的中产阶级、上层贫民、中层贫民,以至下层贫民、赤贫阶层和看不见的底层。

这种划分不光是依据财富多寡,还还与财富来源、教育、职业以及品味密切相关。就像福塞尔在书中所强调的那样:

“底层的人们乐于相信,等级是以一个人拥有财富的多少来作为标准的;生活在中层的人们承认金钱与等级差别有关,但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和从事的工作类型同样重要;接近上层的人们认为品味、价值观、生活格调和行为方式是判断等级身份不可或缺的标准。”

比如说:

即使蓝领在收入上有赶超白领的趋势,但如果:

“此君最好的工作服和(自己)最好的衣服悬殊越大,所属等级就越低。”

觉得自己在宇宙中心上班就成了人生赢家?每天用作打卡和进出的“狗牌”出卖了你:

“被监督的程度,通常比收入更直接地显示等级差别。”

而容貌从来就是“以貌取人”的修罗场,因为美貌可以作为进入上层阶级的一种资源并加以遗传,所以:“容貌(相貌漂亮通常是上层阶级的标志,最不济他们还可以整容嘛)、

微笑(贫民基层的女士比中上层笑得更频繁、嘴咧得更大)、身高(在美国,有地位的人很少会是粗短的小矮个,或是短脖子)、体重(贫民阶层对麦当劳广告做出迅速反应,多数超重的人属于三个贫民阶层。)”

连国内间歇性发作的“逃离北上广”、以及大城市的晚婚和低生育率,在福塞尔这里也能找到答案——“我们倒极有可能将一个人口增幅最小的地区列为高等级地区的上选。”

总之,从你来自生育率高企不下的地区、起居室里最显眼位置的电视机、男士上装张开的领口、爱吃辣的口味、喜欢的球类大小、弹奏乐器的种类、T恤上的logo字母,抱紧就读的学校招牌作为自己的标签……甚至只要一张口说话,社会地位就暴露无疑。

人生啊,还真是艰难呢。难怪看完此书的人都“男默女泪”,就如泰晤士报所评论的那样———“作者刻意冒犯大众,并且做到了,用他源源不断的机智和善意的恶毒。”

但是先别急着痛恨《格调》瞎说啥大实话,这位大神又出了一本更加毒舌的封山之作超越了自己,即《恶俗》。作为姐妹篇,这两本书名就像是上下联:(《等级——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格调》vs《恶俗——或现代文明的种种愚蠢》)

《恶俗》一书1991年在美国首次出版,英文名是一个大写的BAD。糟糕(bad)与恶俗(BAD)之间的区别不只是英语的大小写,而是实质与伪装之间的鸿沟——低劣的商品、愚蠢的思想、艰辛的生活和不友善的生存环境都可以说是糟糕,而不愿意诚实面对所见所触,把低劣包装成高级、愚蠢包装成精英、糟糕的物质包装成优雅就是恶俗了。

用书中的例子来说,“会割破手的劣质水龙头是糟糕,给这种水龙头镀金的行为就是恶俗”;换到国内常见的场景中,放着高分贝“爱情买卖”的广场舞是糟糕,举办“广场舞艺术活动”则是恶俗。

如果说等级还在遮遮掩掩、企图隐藏自己,那恶俗则是无所不在,大摇大摆充斥了周围的一切空间。谁让人类是所有动物中最有想法、最会发明、最会欺骗,同时也最容易上当的动物呢?

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真实,特别是对于等级的真实差距;也许是出于生存本能,迫切寻求着通往上一阶层的通道,或是假装已经找到了它。在如今的商业推手下,这种软肋被恶俗的广告、大众传媒侵蚀到无孔不入,撺掇着容易被感染和轻信的人群以消费来换取“地位”和“尊重”。

所以这两本书合在一起看,就会发现作者是描绘了商业社会的舞台上:想努力表现得像更高一阶层的人类,却总是在细微之处欲盖弥彰;想掩饰自己瘪瘪的荷包,却被利用这一心理弱点的商业包装欺骗,使得荷包更空扁的经典悲喜剧。

“人呐,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二、对中产阶层最不友好的人,却最为中产们喜爱

这两本书不光在美国知识分子界扔下了“炸弹”,被引入中国之后也同样掀起了热潮,尤其是1999年国内出版的《格调》,据说使“品味”、“格调”成为热词,并将“保龄球”(下层人热衷的运动)、车后窗装饰物的流行打入冷宫,同时促使高尔夫球在富贵阶层长盛不衰。

不过当时本文作者还十分年幼,无法见证这两者之间关联的真实性,但保罗.福塞尔在我国中产阶层中的影响力却常常能在,比如“某乎”上一睹。只要在“某乎”里搜索老人家的姓名关键词,就能在诸如“如何优雅地喝星巴克”、“如何穿着显得有品位”、“如何不落俗套地装修”甚至“如何委婉地向女朋友提出性要求”(正确的答案是“让我们玩藏香肠的游戏吧”)等等以上问题的回答里,出现保罗.福塞尔如雷贯耳的名字和他那两本神奇的书。

他也确实提供了一些上等人的样本:比如“上层人的多层次穿搭法”、“最理想的颜色是真正的藏青色”、 “只有六种皮革制品不会损害主人的等级地位,它们是:腰带、鞋、手提包、手套、照相机盒和拴爱犬的绳子”——所以如果你家里有汪峰的同款皮裤,还是趁早丢掉吧。

可以说,福先生在中产阶层、或是想成为中产的那群人中是权威般的存在,在圈里忍不住点开“阶级固化”、“中产阶级”关键词题图的也是这类人群,而往下和往上的国人都不太知道这个名字。有趣的是这个现象又早被毒舌先生说中了:

“对社会等级高度敏感的恰恰是中产阶级,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被这个问题吓得要命。”

所以中产阶级出于对自身 阶层可能升降的敏感,对福塞尔最为喜爱,而老福却是最嫌弃他们。

“一个最谨小慎微、了无生气的阶层。他们是企业的螺丝钉,可替换的零件。”“他们最惧怕他人的批评,因此是为他人而存在的。他们是全社会中最势利的一群人。”

觉得这样的评价太过刻薄?那你还没看过福塞尔对“被欺骗”和“有负疚感”人的占卦。

“被欺骗的人”:是各种劳动阶级,“他们已经被电视和报刊中关于美好生活的种种想象彻底洗了脑,于是因为大蛋糕上自己的那一块太小而觉得受了欺骗。”

“有负疚感的人”:“中产阶级挣得不一定比工人阶级多,却总是心怀歉疚、满脑子都是社会关怀。”

所以当中产阶级的朋友圈掀起范雨素“底层阶级的自由灵魂”赞歌时,范雨素却说她不喜欢底层阶级这个词,“我不喜欢那种以高高在上的笔法写底层。我是很不舒服的。我还跟文学小组的慧瑜老师抗议:我说怎么可以这样写啊!他真的比我们高贵吗?”

有没有膝盖中箭的感觉呢?

三、前后二十年,何其相似的格调恶俗

保罗.福塞尔并非向来毒舌,他更多的著作集中于战争历史与文化记录,其中《一战和现代记忆》一书还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国家书评奖”,但真正让他走到民众聚光灯下,成为经久不衰标志性话题的,还是其后来对于等级、恶俗的阐释。

然而,福塞尔火爆的八九十年代的美国真的恶俗吗?那是一个从冷战中翻身、卫星上天、流行文化欣欣向荣、IT技术崛起的时代,怎么看都不算是一个“坏”时代。但另一方面,经济与资本的滚滚车轮下,贫富之间的鸿沟增大,看似通过“个人奋斗”就有突破自身阶层的机会,但爬着爬着就会发现玻璃天花板早已经封死。

于是等级成为美国社会“房间里的大象”一样让每个人心照不宣又息息相关的问题,而且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他们不像英国一样有家族徽章、贵族的头衔和荣誉的体制可以追根溯源,这是一个快速变幻的社会,到手的财富还带着温度,等级体系在岌岌待定中。

这样一想就能明白为什么单单是这两本书在美国掀起了波澜,所以如果联想到国内,前后二十年的“格调”与“恶俗”,同样的剧本换了剧场还在继续上演吗?这个问题一被抛出,就显得多余。

君不见:

你从“地中海”或“简欧风”装饰风格的房间里醒来、给自己弄一些进口超市购入的“纯天然”谷物早餐、走进张示着“女王节”(大多数人都忘了“妇女节”背后的变革意义)海报的小区电梯、走出“欧洲风情”的鸟笼“豪宅”、路过家门口那个穿着学士服进行毕业典礼的——双语幼儿园;也许你会出差,这样即使是最廉价的航空公司也会承诺给你一个局促的“尊贵旅途”、配有难以下咽的“精美食物”、在等待航班的间隙你打开手机,每一个根据大数据量身定制推送的广告都在叫嚷着“你值得拥有”、当你对假名牌司空见惯了以后,还有一拨拨汹涌的假脸姐妹天团、假体、假唱等待你去习惯。必须习惯的还有那些不断扩张的恶俗大学、一座座耀武扬威的最丑建筑、庞麦龙滑板鞋的“时尚时尚最时尚”、以及那些去“独立书店”拍照的“假读书人”。

而如果你想放松一下神经,那么就意味着你要去品尝,在保罗.福塞尔看来——“社会思想贫民化的趋势,公立教育的全面失败”:娱乐、选秀、读物的编辑常常极为老练地在事实和虚妄之间来回游戏,骗取观者的兴趣。图片取代了摘要、标题党赢了内容、flash换下了wiki、“一分钟读懂”完胜了“沉淀和钻研”。当你被一个新闻吸引住,觉得透过这事件可以加深你对人类的了解和世界的认知的时候,当你打开那些自媒体,然后发现所有的人都像中了蛊一样去分秒必争这随时淡去的“热点”的时候,你会发现所读的每一篇文章里有限的观点都是来自别人的思想,就像是嚼着一块二手口香糖,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到另一个人的嘴里,最后接受的还是读者。不甘示弱的读者以指间打开或右叉的速度秒退来进行个体独裁判决,除非这些自媒体作者能在文章中插入刺激眼球的动图或是骇人听闻的话语和标题,这些标题让初识字的人目睹必然瞠目结舌,一定会怀疑自己住在一个色情狂的世界或是疯人院里。

而那些嘲笑着自媒体的传统媒体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手握着对新闻事件的采编和深度报道权,却自告奋勇地担当了闻嗅垃圾并深挖展示的角色,纵使人类总有群星闪耀时,但他们知道过于崇高和严肃的话题会吓退大部分包括中产在内的摇摆不定的读者,过于低俗的新闻和猎奇又不能让读者放下“本科以上”学历的身架去主动传播;只有当低俗的内容被以“人文关怀”的高尚目的去包装和细述,丢下的这块腐肉才有可能被争抢和分食。

四、如何气死保罗.福塞尔先生

“我买这本书就够恶俗的了。”——来自豆瓣网友对《恶俗》的评论。

奥斯卡.王尔德曾经说过:“人类的平等博爱并非仅仅是诗人的梦想,它是一个令人十分沮丧和深感羞辱的现实。”

我们内心深处需要的是差别和距离,而不是千人一面和抱成一团。然而光有成功是不够的,有差别就意味着必须还得有人失败,并且大部分人都是平庸的技能和烟灰的存在——这就是“成人的法则”。

可惜即使了解了这种法则,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勇士也是少之又少,不仅是网红爱活在滤镜中,其实大部分人类都这样。而只要人类的差别存在、只要他们还爱慕虚荣,恶俗就将一直存在。

所以恶俗的未来在福塞尔看来是“浩瀚无边”,简单来说,“恶俗已经远远地走在了前面,任何力量都休想一下子让它慢下来。所以唯一的办法还是嘲笑恶俗。如果连这个也不做的话,那你就只能哭了。”

现在看来,似乎连“嘲笑”也不能了。如果对于商业的矫饰和虚伪,还可以大声嘲笑,而对于“少数人的经典和百万加的流行”、“你嘲笑咪蒙,是不是在蹭人家的热度”“如果不能变现,还有什么好写”的漩涡里,以一个放弃挣扎的姿势向恶俗深渊、向十万加的流量奔去的选择好像也再正常不过。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方式存活。比如说,一边赞同着保罗福塞尔的坦诚,一边又以福先生的书作为“恶俗”的工具,就像“某乎”的答者们一样,真正的精致利己者绝不会吐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话来为自己辩护,那样赤裸裸的吃相太LOW。相反他们会引用商业主义圣经安.兰德女神的话,用的句式是“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以一个假装自己不在乎等级问题的不坦诚的态度,并具备一切认清“糟糕”与“恶俗”之间的慧眼,以伪中产阶级“悲天悯人”的心态去推介福塞尔的书。

就像本文作者所作的一样,科科!